岳喜梅六十岁那年,被生产队送进了复州敬老院。无奈,这老太婆在敬老院绝食了三整天,队长只好派马车又把她接了回来。她认定了老家石门,认定那两间土房了。
“岳喜梅年轻时可是个大美人啊!”那时,午后茶常听老辈人这样夸赞她。可午后又实在想像不出来这干巴巴的老寡婆,当年会是怎样的迷人、怎样的漂亮。尽管岳喜梅很干净,出门时手中总要握一块小手帕;尽管她的发簪梳理得极为整齐,衣服也从不粘有污物,但毕竟老了,朽木一样失去了光彩。
村中有条河,河边有棵多年不结果的老梨树。每天,岳喜梅都要来河边的老梨树下卖呆。有时,一站就是大半天。站迷了,路人问话不答,眼睛不眨。远远看去,仿佛成了树的一部分。
与众不同的是,岳喜梅睡觉不躺。尤其是冬夜,天冷得极,她披着棉被坐在炕上,头抵在腿间,缩成一团,独自熬着长长的寒夜。
即使生产队里的草随便她拿,即使车老板宋五爷会经常给她送草烧,岳喜梅也从不舍得多用一把草。“日子长着呢,怎好不积攒点草呢?”她总是这样回答着我们的不解,仿佛她还能活上好多年。
吃用则更为仔细了。一年中,也只有农历五月初九的午饭决不凑和,因这天是丈夫的忌日。一大早起来,先是屋里屋外细细地打扫,然后洗脸梳头。这天的发簪一定最好看,抹的树油也一定最多。近晌,便开始忙活午饭。
掉了漆的四方桌子,摆放在炕中间。精心烹制的几道菜热乎乎地摆到桌子上。靠炕头的那端定有酒盅,也定有一双红筷子。她呢?则靠炕沿站着,呆呆地瞅着那盅那筷,想着早已逝去而依旧分明的陈年旧事。
能记住这一天的,还有午后茶这些十来岁连狗都嫌烦的孩子们。放学了,风般刮进岳喜梅家,脑袋挤在一起,趴在窗上痴痴地往屋里的桌子上看。岳喜梅终于醒过神来,举目看看窗外,知道是他们,就说:“进来吧,你们。”于是,午后们就涌了进去。只需片刻,便将一桌子的菜扫荡而光。
没准哪天,会有人来送东西给她。一斤饼干了,一瓢小米了,等等,都是上好的稀罕物。来者不拒,凡物皆收。却不道声谢,只是那双老眼温情了许多。第二天或是第三天,送物者便会听到有碎步踏踏踏地敲进院来。固然是她。并不说话,颤抖着手伸向怀里,摸出几只鸡蛋来。也一定要收下。不然,她会绝顶生气,以为你嫌东西少,或是看不起她。
日子依旧,转眼又是春天。河边的树绿了,坡上的草青了。可整整一天村人没见到岳喜梅的影子,整整一天没见到她屋顶冒烟。就有性急的闯进她家。却见她一动不动地坐在炕上,腰弯着,头抵在腿上。推一把,硬硬的——人早已死了。身旁是伴陪她多年的老花猫,脖子上有根布绳,也命归西天了。
葬礼空前的隆重。全村人排着长长的队伍,为无儿无女的岳喜梅老人送终。让人惊奇的是,岳喜梅多年积攒下来的小米,足够一村人饱食一顿。中午,个个的吃相虽很不雅观,却无不在心里暗暗感激故去了的她。
望望河边,因不见那老梨树而倍觉空旷(梨树割了,给岳喜梅做棺木了)。放下碗,呆呆。
却有一人没来吃饭。那是车老板宋五爷。